侦查遇险
有据可查的地沟油事件出现在2000年,辽宁葫芦岛一家商贩用泔水熬出食用油贩卖。此后,武汉、呼和浩特、北京相继出现此类事件,2003年至2005年是地沟油上餐桌的高发期,不少省市相继出台相关规定,但顽疾难愈。
但公众印象中将地沟油加工为食用油,都是些黑作坊所为,既未成气候,亦没有形成产业链。洪聚峰们当时也并不清楚,他们正向这条黑暗中的产业链越来越近。
侦查发现,李树军打给黄长水的油款,是从山东平阴县某银行打过来的。济南格林生物能源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格林公司)因此进入警方视线,巧的是,该公司老板正是之前警方曾在网络上看到过的柳立国。
格林公司的公开信息显示,这是一家年产4万吨生物柴油的能源企业。事实上,生物柴油的生产过程与地沟油加工为食用油的过程颇为相似。宁波多家生产生物柴油企业给警方介绍了区别二者的诀窍:前者对酸价要求不高,二者生产过程都会有怪味,但后者是很明显的臭味;后者生产需要一种名为白土的吸附剂,用于脱色,前者则不用。
5月底,洪聚峰带着五人组成的专案组,赴格林公司所在地——济南市平阴县玫瑰镇。格林公司占地15亩,三分之一是钢结构厂房,四周围墙有8个监控探头,门卫较严,陌生人很难进入。专案组成员没有打草惊蛇,而是趁着夜色先在附近侦查。一阵风吹来,民警们耸起了鼻子——是臭味!
可这些刑侦人员并没有兴奋。他们下一步的打算,是查出油的流向。“产品要运出去,原料要运进来,蹲守总会有收获,”洪聚峰说。
警员们借了两辆私家车,分两组轮流蹲守。6月2日凌晨4点半,一辆原料车驶进厂区,第二天上午9点左右,一辆装满油的12吨油罐车驶出了厂区。“跟上去!”洪聚峰指示。
行驶11公里后,在一个丁字路口,一辆银灰色奔腾突然从后来冲了过来,直向洪聚峰所在的汽车。洪聚峰与同车民警李晓明本能地判断:“这辆小汽车是押车的!”他们二人不约而同地按下了保险锁。柳立国被捕后承认,每次成品油运送都会有一辆小车保护,但那一次,他没有想到跟踪的是公安,以为是环保、质检部门或竞争对手。
两天之后,蹲点人员发现,一辆货车开进格林公司厂区,车上水泥包装袋上写着:高效活性白土。
经过多种侦查,一张格林公司的关系网渐渐明晰。格林公司的注册法人代表是柳立国的外甥于庆鹏,但柳立国实为幕后老板,其姐夫鲁军是生产厂长,油罐车主王波是柳立国的另一外甥,这是一个地道的家族企业。柳立国支付油款均是通过厂内亲属的私人银行卡,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家年产值近亿元的公司,每月缴税仅50元。
格林公司的几次转型
在朋友眼中,柳立国颇有才气,聪明过人,虽只有中专毕业,却攻克了不少油脂生产的技术难关。
1997年,22岁的柳立国从山东省轻工工程学校轻工机械专业毕业,进入山东平阴铝厂当技术员。6年之后,柳辞职,成立了济南市昌顺油脂加工厂,干起了油脂生意。因为没有经验,入行半年就亏了30多万,他继续从亲友处借钱,一直坚持到2006年,欠债近200多万。“亏得再多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在看守所里的柳立国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2006年,生物柴油热了起来。柳立国看准了这个项目,四处找技术,准备投产生物柴油。他先是花10万元从中国科技大学购入设备和技术,效果不理想后,又找到全国生物柴油行业协作组专家委员宁守简请教,最后通过与郑州某研究所共同合作、反复实验后终于形成了自己的技术。
柳立国说,他主要是从北京收购地沟油做原料,工艺只有两步反应,当时国内尚没有生物柴油的标准,只要客户认同就可以。“就是这个时候,我对地沟油有了比较深刻的认识。”柳立国说。
那时柴油紧俏,不少加油站在柴油中添加生物柴油,柳立国生意日隆,最高时一个月纯利润达二三十万,到2007年时,他已几乎把欠账还清了。但好日子没过多久,柴油价格下降,市场对生物柴油的需求减少,“后来没有了销路,中石油和中石化也不要,还能卖给谁呢?”
柳立国开始第二次转型。2008年,他开始生产饲料油,从2008年初到2009年下半年,一共卖了不到两千吨,每吨赚500元左右。柳立国介绍说,饲料油是深红色的,与正常油区别很大,有的进了饲料厂,有的做了化工,也有做食用的。
2009年下半年,柳立国花200多万租得一千三百平方米的厂房,添置了新设备,准备申请动物源性认证,大力发展饲料油。 但畜牧局没有通过他的申请,“钱都投进去了,怎么办?”就在这种情况下,柳立国打起了用地沟油作食用油的主意,“算是超范围经营吧”。
为此,他注册了新公司,名为博汇生物科技有限公司,注册资金50万。倚仗自己经营油脂生意人脉,柳立国很快打开了市场。
善于钻研的柳立国将精炼地沟油分为三道工艺:水解;加入白土等脱色去杂;最后通过蒸降低酸价。但因地沟油都使用过,常含有无法去除的辛辣味,柳立国一直没能攻克,为了保证“品质”,只好想了个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不再收购四川、湖南等地习惯吃辣地方的地沟油作原料。
2010年,柳立国买了15亩地,注册了格林公司,继续加工生产地沟油,日产能力30吨。柳立国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一个月平均能卖四五百吨,最高时能卖七八百吨,每吨能赚500元左右。
而这些油也随后流入市场。
销售
地沟油产品销往何处,是证据链上最重要的一环。据警方侦查,柳立国的经销商、郑州庆丰粮油市场宏大粮油商行的袁一有重大嫌疑。6月下旬,洪聚峰赶赴郑州侦查取证。
袁一是做转手贸易,以每吨8300元左右的价格从柳立国处进货,再批发销往郑州周边县市以及三门峡等地。除了批发,地沟油还会装入40斤的白色油壶桶零售。洪聚峰发现,居然有四星级酒店也会采购此种包装规格的食用油。“正规油的价格都在9000元以上,袁一每销售一吨都有可观的利润空间。”冯伟峰说。
洪聚峰发现,不同阶段的地沟油,在行业内部有不同的叫法。在收购环节叫作“地沟油”,进入精炼阶段称为“毛油”,出厂时名为“红油”,进入粮油终端市场则被冠以“米糠油”或便宜的“棉籽油”。
袁一向警方交代,米糠油是地沟油的代名词,已是行业内公开的秘密。已被批捕的袁一亦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目前市场上只要在这个价位的,基本都是这种油,除此之外,地沟油还广泛用于食用油的勾兑。
有意思的是,袁一雇用的司机朱雪峰如今既是犯罪嫌疑人也是受害者。不明真相的朱雪峰每次都会将油罐中剩余的地沟油装瓶带回家食用,虽然味道有些区别,但朱雪峰还是以为占了便宜,“看新闻才知道这油是怎么做出来的,难受得一天没吃饭”。直到今年6月,朱雪峰才因味道实在不好,不再偷油回家了。
经过近两个月的侦查,一条从掏捞、转卖、生产到销售地沟油的完整产业链条终于浮出水面。7月4日,浙江、山东警方集结60余名警力,展开围捕,当场抓获柳立国等9名犯罪嫌疑人,查扣地沟油694吨。7月14日,浙江、河南警方在郑州庆丰粮油市场等地抓获销售商袁一等5名犯罪嫌疑人,当场查获箱装假冒品牌食用地沟油100余箱、油罐散装食用地沟油30余吨。
从柳立国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中,警方找到了格林公司进出的账目以及上下线信息,与侦查情况基本吻合。柳立国身上还有五家银行的U盾、七张银行卡,资金流转基本都通过这几张私人银行卡完成。柳立国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地沟油开不出发票,若全额纳税,数额巨大,而多个账户运作也是为了避税。
通过讯问格林公司员工,警方获知,公司内部管理非常严格,明确规定不能串岗,不能谈论产品。所有对外信息,均由柳立国一个人掌握。一位员工告诉警方自己的悲惨经历:因油罐中地沟油受热发酵,当打开油盖时,被喷溅了一身,其中还有一块卫生巾。
据柳立国供述,他所生产的地沟油95%销往河南某公司和济南千门商贸公司,后者再出售给某知名制药企业,用于药品的细菌培养的营养剂。
“河南这个公司告诉我绝不会进入食用油市场,但我不可能对他们进行跟踪调查吧。”柳立国辩解称,他的确承担部分责任,但他并不知道自己的产品流向了餐桌。
7月22日,宁海警方把十几条线索提供给各地公安机关,其中涉及四川、贵州、江苏、山东、河南、河北、辽宁,陕西八个省。
目前,柳立国、袁一等犯罪嫌疑人因生产、销售不符合安全标准的食品罪已正式批捕。
办案人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此次办案过程中,宁海警方共召开二十多次案情分析会,行程三万多公里,其艰巨程度可想而知。然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当办案人员准备对格林地沟油进行查封时,却遭到当地镇政府工作人员围堵。“如果这些油不及时处理,随时有流入市场的风险。”一位办案人员说。
如今,看守所里的柳立国开始关注瘦肉精案的审判,他认为该案主犯的量刑或许可以作为参考,而他也做了最坏的打算。为了争取立功,他检举了另外十几家地沟油生产企业。“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只希望别人引以为戒。”柳立国叹了口气,“这不光是我的悲剧,也是社会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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