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论剑”兆示一种不畏艰险,勇往直前的攀登精神。其中也包涵了“无限风光在险峰”的巅峰对决,“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样一些精神内蕴。我有诗《西岳华山》诗中的“自古一条路/ 居五岳之最的大奇大险/ 中国之中央矗立的/ 一座兀出云表的巍峨大山/ 中华之岳的华岳/ 屹立于华夏历史五千年的最高点”所反映的内容,大概印证了“论剑”为何选择华山的原因。
“华山论剑”其实是华山论道,道可道,非常道,道,就是体现一种精神,一种向善的上善若水的精神。华山和楼观同为道学一脉。剑器已虚化为一种意向,不是杀人的利器,喋血的暴力的象征。不是图穷匕首现,不是剑拔弩张,不是单纯的扬眉剑出鞘。不是鱼肠剑与“专诸刺王僚” 。
不是你拥有天下至尊的宝剑,什么见血封喉,吹发立断,什么龙泉宝剑、削铁如泥,什么青虹宝剑,寒光刺目等等,就能一统天下,征服弱小。秦始皇不是把天下的戈矛剑戟都收缴上来,祷成了铜人嘛!但阻不住大泽乡陈胜、吴广起义,阻不住楚霸王、汉刘邦攻入关中。秦王宫大火烧了三个月,那些兵马俑阵只能塌毁在他的陵墓前。
“华山论剑”取自于金庸的《射雕英雄传》,而金庸“论剑”所具备的精彩,就独树一帜。金庸说过:“华山论剑”,並非讨论剑法,还是剑术,还是讨论武功。论剑实际是指讨论中国文化的一种文雅叫法。所以金庸的无招胜有招,无剑胜有剑,能从中见识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无招,是道家学说的精髓,不拘泥于招式,技巧化于炉火纯青的意念之中。那“剑”就是民心,民心所向,人心向背,决定了不论什么拿在手中,木棍、镢头、石头都可以是剑。这心中之剑的精神内涵就是“敢为天下先,为天下受欺凌的弱者出头,铁肩担道义的精神!”视功名利禄为粪土,为天下苍生济的精神。在中国传统的民间文化中,剑与侠是一致的,剑卫护的是侠义。而侠的基本定义,我以为就是主持社会公道正义。侠也讲道德、情义,“忠孝礼义善仁爱廉耻”的孔孟之道。提倡见义勇为,为朋友两肋插刀等,侠讲天地良心,也提倡一种自由精神。这种狭义的侠义精神升华为一个国家的精神,一个民族的精神,内涵就必然更为深邃丰富了。
说老实话,我不怕别人说我浅薄。我曾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武侠小说迷,金庸、古龙、梁羽生的武侠小说,甚至包括卧龙生、萧逸、温瑞安等人的,我几乎通览一遍。说“迷”应当十二万分的够格。但我以为我是迷而不失,迷而不惑。因为那是在我人生的低潮,身陷逆境的日子,虚幻缥缈的江湖成了我极度抑郁之时的避风港,虽然是暂时的,但也持续了七、八年。在虚拟的世界,浪漫构成的江湖里,我得以放纵自己,快意恩仇、杀伐决断,因为在现实生活中,我是有心杀贼,而无力回天呀!我绝不是逃避什么,因为当年的我不时会拍案而起,发上一二回飙,让想整我的人也会犹豫和迟毅。因为我可能已然有了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江湖味,像“华山论剑”论的精神一样,支撑我能永远屹立不倒。
1989年我曾写过一首诗《侠思——读金庸武侠小说有感》“……神奇武功的瑰丽/给你无法摆脱的快感/历史可以随意演绎/成为一部成年人的童话/永恒的主题是复仇/而复仇是深埋于心底的欲念/越是懦弱的人/越是如痴如醉迷地丢不下/寻找一种解脱的禅境/ 使你生出侠思/扶危济困,见义勇为/尊师重道,光明磊落/通俗了这中国特有的文化/人,还是要有点侠义之念的/而侠义是一种寄托/是属于老百姓的哲学。”这应当属于我个人的,最早的“华山论剑”啦。
剑,经常成为我诗中的意象,成为我托物言志的媒介。例如我写的《剑池》:“龙泉一淬/ 绿水也有了寒气”;《虎丘试剑石》:“以粉身的诚意/ 造就不世之锋芒/ 何日有一剑在手/ 抽出锋芒/ 斜劈竖砍都显威”;长诗《梦石》中有:“得意于江湖/ 哀乐自知/ 喜怒自知/ 涟漪成狂涛时/ 掌中的乾坤/ 杯中的日月/ 都已服从无序的风暴/ 登萍渡水,骇人/ 飞花摘叶,伤人/ 刀能温柔/ 剑会多情……”;《清风图》:“一旦拔剑而起/ 也会舞出一团寒光/ 逼退四面千百重的阴霾;《舞墨图》 :“信手挥洒/ 龙蛇般狂舞的笔管/ 长剑一样/ 锋芒闪动寒光/ 左盘右蹙,攒动若流星惊电/ 更点飞雪落花;”《剑舞》:“好一位公孙大娘/ 阴柔旋转中萧森杀气逼人/ 月影乱了/ 烛光碎了/ 一团光/ 一团气/ 一团雾中/ 舞出大唐第一剑” ;《青柯坪》:“人生最给劲的/ 就在于/ 重剑无锋”。
我喜欢有人把金庸他们创造的武侠小说,称为成年人的童话。记得有一次,于我有恩的一位领导,要我对他表态,实际就是所谓效忠心。我可能对武侠小说理解的独特,不愿意说虚情假意的话,也不能自缚手脚,自断武功。就表态说:“好吧!如果咱们发生了冲突或者矛盾,我让你三回合,就是你打我三次,我不还手,如何?!”对方看到我的认真,不是玩笑之语,于是哈哈大笑几声,感慨道:“说得好,有点意思。”
壬辰端午时,我在家欣赏明代大画家陈洪绶,也叫陈老莲,画的《屈子行吟图》,以怀念追思我们心中这位永远永恒的偶像。画面上屈原高冠广袖,身佩长剑,踽踽独行,形容憔悴,面呈坚毅,其庄重伟岸器宇轩昂的神韵一下子跃然纸上,令人感佩动容。对着这位千古一人的屈原,和他创作的千古绝唱的《离骚》。我在仔细推想沉思,屈原虽身佩长剑,但有剑难拔,报国无门,那种悲愤悲恸悲凄,常人是难以深刻理解的,最后屈子愤而投入泊罗江,完成了一个伟大诗人留给这个暗淡的世界最强烈的震撼。铸成了中国文人心中的一柄闪光的长剑,因而屈原以身化剑而惊世,以生命去殉自己的事业和追求。这应当是华山论剑所追寻的剑道中最早显示的最深邃的精神。
华山以险闻名,独异于五岳之中。民间传说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曾在苍龙岭,被这种奇绝之险,吓得投下了遗书。我十八岁第一次上华山之时,特轻蔑韩愈,直到去年我四十六年后再登华山,才体悟到了,千年前的华山之路之险不用揣测,韩文公可能有恐高症吧!如果这是打擂台式的华山论剑,他就输了,输了一世英名;可华山论剑也是论道呀!你不能以身体上的恐惧而代替精神上的强大。可能正是这次华山遇险激发了韩愈的潜在精神力量,于是就有了,他敢冒杀头之险,不怕触怒圣颜,“欲为至尊除弊事,肯将衰骨惜残年!”上书谏佛。留下了辟佛力作《论佛骨表》。留下“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的千古美名,饯行了他在《送孟东野序》一文中宣称的:“不平则鸣”,为清平世界除弊的大无畏精神。成就了自己大师级的地位的不可动摇。
选在华山来论剑,进而提炼出一种中国精神,就应当着眼华山所在的秦岭山下具有中国五千年文明史的陕西来总结。由此我自然而然会想到生话在这块土地上几位人物。一是“史圣”司马迁,一是“中国脊梁”的玄奘大师,
司马迁忍辱负重,秉笔直书,凛烈风骨,坚忍不拔,而著万古不朽之《史记》,被鲁迅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郭沫若亦诗赞史圣:“功业追尼父,千秋太史公。”我也曾赋诗《黄河魂》颂司马:“一部《史记》裹悲愤一泻/ 蘸尽黄河一万里水泽/ 怒而泼墨写意,怆然泣下…… / 闪光的是/ 蒙耻的抗争”!以我看历史,真正能与孔子比肩的圣人,唯有司马迁!而司马迁身上凝聚的精神光芒,“高山仰止”,会让日月也为之失色的。
被唐太宗誉之为“法门领袖”的玄奘法师,远赴印度取经,单人独骑,乘危远迈,杖策孤征,足涉“天空鸟飞绝”的大漠戈壁,翻越“悬釜而炊,席冰而卧”的大雪山,“影百重寒暑,蹑霜雨而前。”那种坚忍和毅力,超凡之智慧,真正如李世民在《大唐三藏圣教序》中盛赞他的“松风水月未足比其清华,仙露明珠讵能方其朗润”。他不仅是开创中国佛教宗派法相唯识宗的祖师,一位对佛教发展有着杰出贡献的,鲁迅称赞为能担当“中国脊梁”的中国佛教第一人的圣僧,还是闻名天下的佛学家、翻译家、旅行家、历史学家。
他们二位可以称圣的大师级人物,身上俱有精神内质,才真正能体现代表中国精神。
当然了,陕西还有神龙尝百草,踏遍太白山的为民解忧;仓颉仰观天象,俯察鸟兽虫鱼之迹,创造中国最原始的象形文字;夸父逐日,渴饮黄河渭水的不可遏制的意志;后稷的为民教稼;文王被拘,而演《周易》;汉初三杰张良的功成身退,隐身紫柏山;张骞出使西域,开创丝绸之路历经的生死磨难;苏武牧羊的不辱使命,威武不能屈;霍去病的“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班超投笔从戎的忠心报国;诸葛孔明六出祁山的《出师表》,秋风五丈原的鞠躬尽瘁;药王孙思邈的三朝不仕,医济天下为苍生;柳公权的心正笔正;……
就这样,一个个具体的中华民族优秀儿女,身上汇聚的精神,才最后构成了中国精神,而中国精神的实质内涵是极其博大精深的,而“华山论剑”所企望总结的中国精神,包容巨大,也不是一两句话能够概括的。
(朱文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安市诗书画研究会会长、西安市文史馆馆员、国家一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