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乡党交我一份约稿函件,题目是《华山论剑与中国精神》,把酒论剑,要发挥的又是中国精神,我当然感兴趣,也就应了下来。
头年岁尾,我与周明,还有著名报告文学家、画家鲁光,曾有一次华山论剑之行,是由华山风景区与中海集团组织的。那次论剑,剑只是由头,以我的发言而论,虽然讲到八仙里的剑仙吕洞宾,但发挥的主要是一种雄踞关中的地域文化精神,其实也是源远流长的华夏文明精神。据考古学家考证,中华民族的华,即华夏之华,就源于华山。
记得我四五岁时,爷爷教我背过这样一首诗:
少小多才学,平生志气高。
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
后来知道这是宋代汪洙《神童诗》里的一首,这位汪洙本人小时候就有“神童”之誉。他的《神童诗》虽然不见得有多么高明,在诗歌史上也没有什么地位,但作为启蒙读物,至少其中的“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一诗,还是对后世产生过广泛的影响的。“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还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历来都是稍有文化的人家,勉励子弟好生读书的箴言和铭词。
剑是一种兵器,首尖,两侧有锋刃,中间为脊,劈、刺、砍、削、割,均无不可。无论中外,剑都是非常古老的近距离搏杀的利器。“剑”字在汉字史上,早在金文古籀,即大篆中就有了,从刃,佥声。
我在博物馆里看到的最著名的古剑,就是铜合金铸成的越王勾践剑了。剑身上的镀金古篆,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虽沉埋地下两千余年,却依然寒光逼人。剑身并不长,与其说,主要用于搏杀,还不如说它更多是配剑人身份和权力的象征。记得曹禺在名剧《胆剑篇》里,有句著名的台词:“宁做笔直折断的剑,不做弯腰屈背的钩”。这两句台词,作为极富哲理的警句,从饰演勾践的北京人艺的名角刁光覃口中念出,就有了一种震撼人的灵魂的伟力。剑,作为象征的意象,固然展现出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率领全体越人,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终于消灭吴国,报仇雪恨的胆魄和坚持。
会稽是越的都城,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正如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李白有诗说:“越王勾践破吴归,义士还乡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好像颇有一点古今沧桑的感慨。比李白小十一岁的杜甫,也曾壮游越国故地,曾有“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的名句。前一句让人想到浣纱溪畔的越女西施,后一句,属实有其湖,且以剑名之,至今不废,却不能不让年轻的杜甫与他视为兄长的李太白一样的对千年以前吴越春秋的那一段历史兴亡的感喟。两位诗国巨星的头脑里,肯定都曾叠印出过被千年之后的曹禺捕捉到的剑和胆,越剑与吴钩的意象。
李白性格中有仗剑行侠的一面,精通剑术。据史书记载,“曾手刃数人”。他自己在《与韩荆州书》里也这样自许:“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王公大人,评与气义。”剑,是他许多名谏中的重要意象。他的一生,虽仗剑远行,心雄万夫,任命运多桀,只能用“书剑飘零”的悲剧来形容。《行路难》既能看出他的自信、狂放和乐观,更能看出他的壮怀激烈和压抑悲愤。他说:“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西顾心茫然。”之所以拔剑四顾,心绪茫然,那是因为几乎无路可走:“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他不能不感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然而,他并不绝望,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相信“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就是李白,这就是他笔下的盛唐文化精神。他在《古风》里写秦始皇嬴政的历史贡献和风神时,也用了长剑的意象:“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1974年,秦兵马俑坑刚开始挖掘,我从北京回乡探亲。俑坑遗址就在我们村边几十米远的地方。我曾去考古工作者挖出的文物存放室参观,他们让我看了刚出土的一柄青铜剑,剑体精光四射,寒气逼人,让我想到了郭沫若给我的先师唐继先生手书他的旧作《咏屈原》中的两句:“泽畔吟余星殒雨,夷门人去剑横霜”。后一句是以剑的意象形容侯赢的人格精神,是君子重然诺,重义气的象征。但“横霸”的形容,正是我看到那柄秦兵马俑坑出土的古剑的感觉。考古人员告诉我,这剑的剑体剑锋,埋于地下历两千年而不锈不蚀,有极高的工艺水平,位居六国之首,确实吹发可断,削铁如泥。他还特意拿了后世的铜钱做实验,一剑砍下,铜钱分为两半,而剑锋不卷,不豁。
爷爷幼时交给我的诗里,有一首孟浩然的《送朱大入秦》:
游人五陵去,宝剑值千金。
分手脱相赠,平生一片心。
唐代的知识分子,即士人,远游外出,多佩剑者。孟浩然的好友朱家老大到长安谋求发展,他把自己所佩的千金宝剑临别时解下来,慷慨相赠,以表示他的一片心意。我想,孟夫子的这柄剑,至少与我看到的秦剑会差不多,吹发削铁都不会有卷。
孟浩然比李白、杜甫都要稍稍年长些。李白、杜甫和孟浩然都嗜酒爱剑。李白在《赠孟浩然》的诗里说:“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称赞孟浩然“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我想当他“拔剑四顾心茫然”之时,肯定很有了几分酒意。无论是李白笔下剑的意象,还是孟浩然笔下剑的意象,都传达出盛唐的大国气象和时代精神。
杜甫在诗中很少讲到自己佩剑的事,但是他懂剑,喜欢用剑的意象。刘勰在《文心雕龙-知音》里曾说:“凡观千剑而后识器,操千曲而后晓声。”杜甫就是这样一位“识器”者。李白“拔剑四顾心茫然”之时,杜甫则是“独立苍茫自咏诗”。他很理解李白“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的心境,在李白获罪,长流夜郎时,他在诗中为他辩护说:“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不见》)作为盛唐的诗人,以边塞诗驰誉古今的高适、岑参都是他的至交。他是不赞成穷兵黩武的开边战争的。他也没有高岑那样的军中经历,他的《前出塞》、《后出塞》只能算作边塞诗。在《后出塞》里倒也有剑的意象出现:“拔剑击大荒”,“拔以奉吾君”,但都不是这些诗里的主意象。
杜甫诗歌中我最欣赏的剑的意象有三种,一是用剑的意象象征人格,功业。安史之乱中,他去鄜州省家途中,写了《给经昭陵》。昭陵是唐太宗李世民的陵寝,从这里经过,他想到这位开国明君的业绩与为人,只“风尘三尺剑,社稷一绒衣”十字,便画出这位于马上得天下帝王的威武形象和伟岸人格。他的写李世民的剑的意象力度,堪比李白《古风》中写嬴政的剑的意象力度。李白研究史上,也有人说“秦王扫六合”,隐喻李世民,因为李世民也曾封秦王。二是表达类似于李白《行路难》里的情绪。例如他们《短歌行赠王郎司直》里曾说:“王郎酒酣拔剑斫地歌莫哀!我能拔尔抑塞磊落之奇才。豫章翻风白日动,鲸鱼跋浪沧溟开。且脱佩剑休徘徊......”杜甫说的是王郎司直,其实表达的也是他自己同样的,至少是相通的情绪。其三,是通过忆写公孙大娘的剑舞,写出已经远去了的盛唐气象和精神。大历初年,杜甫流离夔州,即今重庆奉节,看到公孙大娘弟子李十二娘舞剑器,回忆了诗人在孩提时代观公孙大娘舞剑的往事。在诗序里讲,书法家张旭在邺城看了公孙大娘舞剑器,获得灵感与启迪,而后草书大为长进,遂为“草圣”。这是对剑的意象的艺术理解和美学阐释。张旭能酒善饮,酒醉后才灵感迸发。杜甫写的《饮中八仙歌》里是这样撰写从西河剑器舞姿中汲取了灵感后的书法家张长史的:“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
草圣张旭,是书写颜真卿的老师辈,怀素的狂草,也是得了张长史的真传后才卓然成家的。不知道怀素是否弄剑,但他是狂僧,用的是锡杖。张旭狂草有剑气,怀素草书溯源,亦应有剑气余绪。毛泽东的“毛公体”狂草,颇受怀素影响。毛泽东是上一世纪人类最伟大的战略家,兵家。他很喜欢李白的诗,近代尤喜龚自珍、林则徐诗。林则徐被流放伊犁,途径嘉峪关,写了三首律诗《出嘉峪关》。其中一首毛泽东特意以狂草书之,至今仍悬挂在人民大会堂甘肃厅。这首诗有两句:“塞下传笳歌敕勒,楼头倚剑接崆峒”。“倚剑”的意象,表现的是晚清国运衰靡。毛泽东诗词中,也有“倚剑”的意象。他在《念奴娇•昆仑》里写道:“安得倚天抽宝剑,将汝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
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剑是一种器,兵器,但又是一种象征:它象征刚直不阿的人格,象征雄健阔达的胸襟、民气、世风、国运,象征刚健清新的审美风尚和艺术取向,象征勇毅、果决、进取。毛泽东的这首词反应的正是这种精神和器识。
经历百年苦难之后,我们国运正在上行,但我们决不能放下手中的剑,特别是五千年文明中剑器文化所蕴含的内在精神。天下并不太平,我们还远不到醉于太平的时候;居安思危,皆宜深慎。
(何西来,著名文学批评家,1958年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后曾留校任助教一年。1963年调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历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副研究员、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所长、研究生院文学系主任、《文学评论》副主编、主编,鲁迅文学院等客座或兼职教授。1959年开始发表作品,198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至今已从事文学批评四十余年。)